眼前的他,衣着简朴,一身黑,背着红布袋,浪人feel,语速不快,态度温和。
Resist,却是他口中反复提起的。
无论如何,总要反抗到底。就算不被允许,也不能低头。做人与搞艺术,有时并无二致。
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天台花园,有个竹林迷宫,中央藏匿着神秘的四方黑色茶室。
一手创造这个空间的,是他。
国际知名的泰籍现代艺术家,1961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父亲是泰国外交官,他笑着对我说年轻时老想着才不要变成父亲那样的官僚。成长时期先后在泰国、衣索比亚和加拿大生活,现居清迈、纽约和柏林。
大家称他的作品为“关系艺术”,旨在“把人们联系在一起”,访客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成名作是1990年在纽约的Paula Allen美术馆烹调泰国传统料理Pad Thai。1995年,在卡内基美术馆,展示一面写满泰国咖喱食谱的墙,一边与访客共享料理。其后,在1997年在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打造过玻璃屋,2005年在伦敦的蛇形画廊重现自己的寓所,也分别于2013年和2016年在澳洲塔斯马尼亚和日本冈山创造镜子茶室。
这些未必是你以为传统定义的艺术。
他说,最重要的不是你所看到的,而是人与人之间发生的。
是不是艺术?什么是艺术?他阐明他的理念,我听得兴味盎然。
茶道原本应该是充满禅意超脱的精神治愈,但我刚才看到大家不停地在拍照,突然感觉情景有点荒谬。在这个时代,大家都透过手机镜头去欣赏作品。你有什么感觉?
不仅是画作,人们根本是透过镜头体验人生,包括生活的每个层面。作为艺术家,我本来就该是反叛的,我明白科技的实际功用,但另一方面我还是相信体验。但我希望人们会有自觉,也许有人会慢慢意识到:“噢!我应该专注于茶道的体验,而是不是拍照。”
觉醒,必须源于自觉。
不觉得厌恶?
不会,我觉得这是正常的,但我希望人们回家之后,某日会突然想起……啊,为什么我没有多花一点时间去思考?我曾经有过一些经验,人们突然对我说:“我的天!你在创造你的那个作品时,我也在现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厨房。10年之后,我才明白那其实是艺术作品。”他们后来才意识到,我觉得你可能在10年之后才觉醒,没关系,这也很好!哈哈哈哈!
怎会想到在美术馆的天台打造日本茶室?
我运用茶作为主题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打造的第一个茶室是用僧袍布料缝制而成的帐篷,在日本的传说中,茶室的起源,是佛祖为了千名僧人而设的一方斗室 。我把它想成一个精神空间,空间自有其指涉,这也是我和空间的交流,我考虑的不是日本元素,而是空间的意涵。我曾经打造过不同的空间,有玻璃茶室、有镜子茶室,对我来说都是精神空间的拓展。
美术馆开幕时,我们已经谈过可以在这里做些什么。天台,不是一个容易构想的空间,我必须考虑气候问题,阳光、雨、湿气。我思索着怎么打造一个人们可以进来消磨时间的空间,这应该是一个大众空间。我站在这里想着:如果是我,会想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从清迈运来竹子搭建迷宫?
这是亚洲非常古早的建筑材料,在香港建高楼时还在用这些竹子搭棚架。对我来说,这也是很本土的材料,是我文化组成的一部分。在我居住和工作的清迈,有很多职人在使用它,也是运用来建造我们的房子。对我来说,竹子是生活的一部分。
4米高的竹子,你在里头感觉自己的渺小。迷宫里的动态,是一目了然的。但中央的茶室是静止的,从外观你看不出里头有没有人,充满了谜样的悬疑。进入与世隔绝的茶室,你感觉像个巨人。
你的作品常能挑起大众的情绪反应,这次的竹林迷宫和茶室,你希望获得怎样的回响?
我希望挑起大家的情绪。我不喜欢告诉大家怎么做,就做自己吧。我尝试运用建筑、空间、饮食、声音,一些大家已经明白、有亲切感的东西,他们会更好奇,更感觉得到联系,而不是站在作品面前而苦苦思索艺术是什么。
很喜欢静谧的竹林空间,近日也正好沉迷于日本茶道。于是,我,自告奋勇说要当美术馆的茶道志工。Rirkrit和他合作的日本表演艺术家Mai Ueda似乎都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从另一个角度体验作品,确实相当有趣。
Rirkrit在竹林周遭放置了亲手做的陶瓷碗,这是作品完成之后他亲临现场的灵机一动。艺术,只有过程没有完成。
事实上,在迷宫里的感受或许会有不同。竹子随着岁月消逝逐渐变色,你如果常回到美术馆来看的话,就会察觉迷宫随着太阳、风和光的变幻。
茶道用的是鹿儿岛有机绿茶,考虑到新加坡的气候还有场地限制,Mai选择用冰西瓜汁替代热水。甜甜的抹茶滋味,其实你在家中也可以一试。
除了讲解茶道的基本概念,Mai让所有志工调制属于自己的一碗抹茶,她说没有所谓对的味道,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
面对团队里很多研修茶道技艺的日本志工,她饶有深意地笑说:“啊,你们可能需要‘unlearn’!”我当时还不明所以,啊,学而即忘?那不是《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拳时阐明的要诀吗……
但几个月的今天,我终于明白。
艺术是自由的。不过,要放开胸怀,抛弃各自的认定与坚持,比想象中的,难。
有日本人质疑用西瓜汁做抹茶不符合传统,有新加坡人非常在意负责茶道的是否专业,也有志工殷勤招揽访客体验茶道……我旁观着。
美术馆天台花园里的茶道仪式,是艺术,是经验,不是传统。很多人大概不明所以。
无所谓。艺术本该是对话。最好,能让你思考,有情绪反应总好过无动于衷。
当然,这也是我的解读,你绝对可以嗤之以鼻。
世界太少包容,Rirkrit意在打造一个小小空间,某地某日某时某刻,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同处一室,喝杯茶也许聊一下。茶室,是让大家stop and pause的地方。
走进竹林迷宫的那一刻,你已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有业界评论说他是將饮食与艺术创作的结合,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人。
茶,一直他感兴趣的主题,他也先后在各地打造过不同形态的茶室。第一次是在1994年,当时他让访客自由地DIY冲泡茶叶。他也想过举行百人茶会,刻意和原本非常优雅缓慢的茶道仪式恰成反差。
下一个构思,他说是让大家喝完茶、把杯子砸了。哈,反正尘归尘土归土,万物皆可由零开始从土地中创造出来。
对艺术的解读是否因为文化差异而有不同?
我其实一直尝试表达这一点。
作品放在文化不同的国家,反应会很不一样。在泰国,我如果把草席放在地上,然后开始烹调,大家会像平常那样坐下来,仿佛和艺术毫无交集。
也只有艺术,是任何差异都可以共存的空间,或者至少这些差异都会显而易见,让大家明白必须面对。每个人的背景不同,人生经历也不一样,意识到每个人本来就应该存在分歧,这点是很重要的。只有了解这一点,人类才可能和谐共处。
创意是天性,还是可以后天培养、学习?
我们都有直觉,问题是大家有没有聆听自己的直觉。我觉得创意是直觉的一部分。当我们需要生存时,会变得非常有创意。我住在乡间,看到人们如何在非常有限的物质条件下生活,这就是创意。都是由直觉而来,再结合观察和经验。
对于生活在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家的艺术家们,你有什么建议?
你必须反抗。
不能没有抗争,可能听见的人不多,也未必有人看见,但重要的是,每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
继续相信,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自我。
怎么做到让自己不向主流社会妥协?
哈哈哈,就算不被允许,艺术家也不会低头。妥协可以只是外在掩护,哈哈。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活在underground的。
你个人的创作之路上遇到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防火条例,哈哈哈!轮椅通道……还有,恐惧。
法律是因恐惧而制定的,所有的条规和限制都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产生的。艺术,就是面对未知。大家怕小孩爬上竹子然后摔下,这是在事情未发生之前的恐惧,根本就是脱离现实的幻想。我成长时期,常爬树跌断手臂,这本来就是人生。
所以我的答案是:恐惧。哈哈哈!
你的成长过程对长大后的你所展现出来的创意,有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每当遇上一些艺术家时,我都喜欢问他们是怎么成为艺术家的,那个关键时刻是什么?我常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对艺术的存在有所认知时,年纪已经不小了,我那时已经念完高中,大概20岁了。我之前上美术课,虽然乐在其中,但我并不知道个中意涵,没有人告诉我当中的重要性,直到某一刻,我开始思考……当我发现人生中原来这些是我感兴趣的,我才成为艺术家。
但,我究竟是怎么会觉得艺术很有趣的?
我想起幼稚园发生过的一件事。有一次我的鞋带松了,其中一位老师帮我系好,还教我怎么系,他是美术老师。所以我想,也许小时候的我因为这一刻而对艺术产生某种羁绊。还有另一个时刻,我念大学时原本想当摄影记者,不是为了艺术,而是渴望自由,渴望探索世界,而不是成为像我爸这样的官僚,哈哈哈。我和朋友们在高中时,常看LIFE和National Geographic杂志,70年代的泰国有的就是这些,里头有很多照片,真的很有趣。我在大学时其中一科目是美术历史,通过这门课,我认识了Kazimir Malevich的《White On White》和 Marcel Duchamp命名为《喷泉》的便斗,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探究下去,究竟他们想表达什么。
什么是艺术? 你未必欣赏Kazimir Malevich的《White On White》和 Marcel Duchamp的《喷泉》便斗,但这些作品确实启发了许多现代艺术家。
你的代表作之一是1990年在纽约的美术馆烹调Pad Thai,料理是你作品中有着重要的存在。我知道你的祖母是厨师,我很好奇她是否某程度上对你的创作起着影响?
她在泰国是有名的厨师,也是老师。50年代时被送到法国修读营养学,她还学习了烹饪,而且有很多古早的泰国食谱,退休之后,叔叔建议她开餐馆。
也许直觉上,确实有受到她的启发,但我对烹饪的兴趣源自把生命重新注入艺术之中。
我有一次到芝加哥美术学院的博物馆,看到泰国的展览品,有佛像、瓷杯等,我站在那里,想:他们摆在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们每天用的,但却和生活切割了关系,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我要把它们拿出来运用。就好像Duchamp的便斗一样,这些东西都成了艺术品。我要把生命注入艺术品里。在延续生命的同时,创造艺术。
我不是对烹饪有兴趣,而是对延续艺术的生命感兴趣。
创作的过程是寂寞的。创作是否是你和外在世界沟通的一种方式?
我不是坐在工作室里自我折磨的那种穷苦艺术家。我入世,身边有很多人,一直都与外在世界有沟通,我创作的过程非常不同,可能和我的文化背景有关。泰国人喜欢群居生活,四海皆兄弟姐妹。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你的团队大概有多大?
我喜欢有轻松的人际网络。有个朋友和我一起在泰国合作了一阵子,我的房子是他建造的,他也在我的工作室和其他人合作,大概有5个人。我有个来自柏林的助手,我和他沟通,他帮忙执行。在曼谷的艺术空间里,有位年轻的经理,他充当我的翻译也负责协调工作。我需要的人,大概就是这些。
假如你只有一个机会自由地表达自己,你想传达给世界的信息是什么?
我想用德国的一部电影名称——《Fear Eats the Soul》。戏里的人物说这是来自阿拉伯的说法。我想说的是,不要害怕。
在恐惧中,你会失去你的灵魂,你会失去你的人性,你会失去你的同理心,不要再害怕了。
要有这样的勇气,是不容易的。
哈哈哈哈!
他刚用了8天的时间重拍了《Ali: Fear Eats the Soul》,他说他必须这么做。
“对非我族类的恐惧,仍是人类面对的最大问题。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不足够,也因此恐惧于与他人共存。这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我们努力做自己,因此也疏离他人,这是最根本的无知。”他说。
竹林迷宫与茶室,展出至10月28日2018年,入场免费。
6月16日为国家美术馆Rirkrit Day,从早上11时至晚上7时30分,听讲座看影片欣赏作品品抹茶,走进Rirkrit的艺术世界。
Photo source: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
Published:11/04/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