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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本身就会致命|《DRIVE MY CAR》

文 | 卓宜丰

为这部电影正襟危坐179分钟,或许基于一个荒诞的缘由——想亲耳听见人物将以下对白念出:

「命取りになるぞ」(「那会要人命喔。」)

「そんなことを言えば、生きていること自体が命取りです」(“要这么说的话,活着本身就会致命。”)

借由音韵与文字的疏离之间,亲身体验隐含其中的什么。或许电影《DRIVE MY CAR》确切让我赞叹与失望,也立足于这个基点的聚焦与离析。

选择以超越一部正常电影的长度,诠释一部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或许是正常的。《烧掉柴房》(2018年)被韩国导演李沧东改编也被拍成148分钟的名副其实长片。间中还有2004年的《东尼滝谷》(75分钟)和2018年的《哈纳莱伊湾》(97分钟)则符合现代电影的篇幅基准。

当赤裸女性背着后窗流泻而入的晨光说着奇特故事,对于读者而言,隐约感受熟知与违和。分明是高潮过后的性爱现场,并非挂名短篇。即便摆明是SAAD 900型号的敞篷车,也不给你一台黄色的。所以,西岛秀俊绝不会是作者笔下的家福。他仅能是电影中的Kafuku。执着无益,就此割舍。为观赏一部电影。

为喜欢的男生顿闯空门的少女,干下匪夷所思的各种事,亦是作家创作的故事,没错。尤其把(尚未开封的)卫生棉条隐藏在喜欢男生的卧房中。作为记号,不是偷窃喔。无论少女带走什么无足轻重的物件,一支铅笔或遗留着汗臭味的足球衫。绝不可能来自《DRIVE MY CAR》,但绝对村上春树。

那是《雪哈拉萨德》,同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短篇之一。那名中年妇女与羽原性交之后,就会说故事。真正吸引着羽原的或许正是这个。当然性爱方面也有不可或缺的的部分。然而,从雪哈拉萨德口中叙述的故事才是重点。那是羽原与世界还有连接的唯一线索。因为连姓名都不知道,而以雪哈拉萨德称之。小心喔,Mr村上春树。那或许是女权主义者对您最致命的攻势。女性面孔如此模糊,依附于男人,难道仅能提供性服务吗?

然而,男作家可能就应当由男性观点出发。女权留待女人去维护或许是政治不正确的。更重要的是,不应当如此。由心底最深层出发。我显然没有那个意思。

男性写男性观点却没有问题。只要观点没有问题。对吧?那根本不是性之别所导致。

性别。女性不一定是差劲的驾驶者。由这点又回到电影。赋予Kafuku这么一个不可驾车的缘由——广岛戏剧节的规定——之前有受邀演员撞死过人。不可信,倒不如沿用小说的预设。由青光眼隐喻放大盲点。每个人皆有。实质上的驾驶延伸至心灵缺失。

雪哈拉萨德的前世曾经是八目鳗。如海草吸附于海底岩石之上,随着波浪摇曳,观察着缓缓游过的鱼群,八目鳗也有属于八目鳗式的思考。遗憾的是难以化为人类语言加以叙述。或许也由此衍生出人类无从体会缺乏语言的静默。

全方位的面面具到是不可能的。请勿弥补神的空缺。

那或许是不可能趋至完美最抚慰人心的缘由。生而为人无可幸免的伤痛,借由出走、游离而获得救赎或暂时性缓解,在荒漠中行驶,让倒退的景致彷如回溯至世界的源头一般。借此或许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然而那不过是借以行动而热切期望完成的,如同《挪威的森林》中失去直子的渡边彻毫无目的漫长行走,或《刺杀骑士团长》中的“私”前往尚未发生大地震的东北之旅。而治愈是不可能的。却也必须经历一趟。

终究不应该化成言语的是文学式或哲学式的谋杀招供。静谧中雇用司机与舞台剧演员的沉默,让契诃夫《凡尼亚舅舅》的台词填补,制造戏中戏似有若无的互文对应般深意即可,不是吗?

Kafuku担任广岛戏剧节的驻村艺术家,负责执导《凡尼亚舅舅》。以多语形式呈现,让获选参与的不同国籍、种族的演员以自身的第一语言说出台词。这是电影导演宾口竜介最令人惊艳的处理之一。似乎在回应以翻译作品征服世界的小说家。

朗读文本是重要环节。我站在Kafuku这一边。即便演员一遍一遍念着,稍有不耐烦是可以理解的。混杂多语的台词变为一种音韵。

是音韵啊。然而勿让个人色彩喧宾夺主。只要“读文本”,Kafuku强调。

“倘若您为我们讲解意图,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台湾女生说。

“你不需要做得更好。你只要把文本读出来。”Kakufu态度坚决。

感觉是奇妙的。每当《凡尼亚舅舅》的台词以我最熟悉的语言念出,我竟有不适反应。或许是。演员、音域、语言、翻译。更可能是很个人的并发症所引起。

 

也许我需要的只是一种距离感。

当卡夫库念出凡尼亚舅舅的日语对白:「ああ、やりきれない。どうにかしてくれ。私はもう四十七になる。六十で死ぬとして、これからあと十三年生きなくちゃならない。長過ぎる。その十三年をいったいどうやって過ごしていけばいいんだ?どんなことをして毎日を埋めていけばいいんだ?」(“噢。该怎么办呢。总得做点什么。我已经四十七岁了。如果六十岁死去,往后还必须活十三年。太长了。这十三年到底要怎么过啊?每天要做什么来打发日子才好呢?”)我的惆怅更加浓郁。

死亡总是来得太早。

抑或。

太迟。

浓烈或淡薄,人与人之间的连结,随时会终止。这是村上作品中一个不变的规律。无论是肉体的相依,灵魂的互换,在某个时间点,或许决然断裂。超越你我的意愿。谁都不能真正了解谁。而我们也仅能永远是。自己的陌生人。

死有何惧。生又何虑。偏偏我们亦惧亦虑地活着死着。

羽原躺在床上想着雪哈拉萨德说到一半的故事。有一天。她会像消失在空气中一般。在那之前,还是可以确实地带点事务性地,与她性交。然后被她的故事沉沉吸引。

卡夫库是借着高槻的回忆与叙述,让亡妻复活。关于自认属于美满婚姻生活,妻子为何一定非得和同剧男演员发生性关系一事,卡夫库在孤独中必然一再内心搜索。

这种事情我就是知道,并不是想太多,也不必亲眼撞见——在自己家中,在我们亲热过,或许曾经以同样姿势,的沙发上。或而后以同一位置,与姿势重温。非得如此残酷不可。当时我最爱的唱片正播放着,音乐中响着妳的呼吸与——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卡夫库,你必须逃离自己被谋杀的现场。在没有人发现之前。包括你自己。

卡夫库,你是这样活过来的。

所以,在与高槻见面,成为类似朋友的关系,也是演出的一部分。之后,再回到原本的人格。站立的位置会和之前稍微不同。

偶尔。我说,偶尔。可能在极少见的情况下。你来到木屋,享用美味的晚餐。你用言语赞赏载送你的女司机。有时候,你甚至忘了是,在路上。夫妻或许超越语言与,生活中的各种体验。或许,你领悟。或许你沉沦。典型化或,非典化。你仅能自行感受。

女司机美沙纪/三浦透子的冷峻疏离最符合村上先生的描写。至于胸部,我们村上总有意无意必须着墨写之。倒不是那样吧。无关大小,在汽车的敞篷间露出两截燃烧的烟头,太sweet。我有点无所适从。

以纷扰言语呈献《凡尼亚舅舅》或许足以成为压轴。直至最后的最后,索尼娅透过最静谧的力量,以手语告诉我。感染我的沉静在无限扩大中。

那,或许,是音韵抵达不了的所在。

在最初的最初,等待着Godot之际,绳子在拉扯中断裂。明日。可以带一条更好的。我望着契诃夫遗留下,被文字诠释的最后留白:

“我们应当活下去,凡尼亚舅舅。我们应当活过前方无尽的白昼,与漫长的黑夜。无论是此刻,或年老之际,我们应当为他人而无休地工作。我们将以谦卑之姿态迎接我们最后的时刻到来。在超逾我们的墓园之处,我们将坦承我们历经磨难与泪水。我们的人生是痛苦的。而上帝会怜悯我们。啊。亲爱,亲爱的舅舅,我们将活在光明与美好之中。我们将在欢歌笑语中,回首我们在这里历经的悲戚。”

渗透着苦痛与挣扎的光明处。

或许。只能这样。

姑且信之。

 

 

人生中本来应该有着无数个六小时。

无论如何,我们皆是借由在这个世界上的有限时间,换取这些那些。

或许。不问值不值得。

活着本身就会致命。

 

 

 

 

Published 26/0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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