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會感到失望吧。
選擇在出生成長的島國作為新作公映的第一個地方,不可能不帶期望。《熱帶雨》在新加坡的票房約30萬新幣。不論是否因被分級為M18(題材只宜十八歲及以上觀看),這座冷漠且物質的城市,終究辜負了他。
當然,《熱帶雨》的確不及超過百萬新幣票房的前作《爸媽不在家》平易近人。
看他的這部新作,需要勇氣。殘酷真實,畢竟難以直視。
第一部長片《爸媽不在家》在台灣金馬50擊退大導演們奪得最大獎最佳劇情片,風光一時卻不見他迷失。
依舊回歸倫敦過簡樸生活,遠離可以享受各界掌聲吹捧輕易讓自己陷入自我感覺良好的小紅點。他常說,在倫敦會讓他覺得有才華的人太多了。有智慧的人从来清楚天外有天。大抵如此,他或许看上去意气风发,面对电影却一直很谦卑。我喜欢他的作品,从不带道德批判,总是带着宽容平和的同理心。
人類,不可信;但作品,騙不了人。
這段對話,在《熱帶雨》在新加坡公映之前。當時也在為一本雜誌撰寫他的封面故事。談了非常久,談得我錯過了李安的《Gemini Man》首映,他笑說講了這麼多嚴肅的電影課題,別人怎會感興趣,但我們還是繼續聊了很多很多。
他對電影的真心,我捨不得不分享。無論明白的人有多少。
《爸媽不在家》和《熱帶雨》的拍攝團隊是一樣的嗎?我記得拍《爸媽》的時候,你跟團隊也曾有過磨合階段。
有一半吧。我是一個非常「機車」的導演,非常講求細節。一個呼吸錯、一個眼色不符合角色,我都很清楚。真哭假哭,有時候我用聽的就知道了,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我跟工作人員說,我上次拍片是六年前,我成長了,你們要跟我一起成長。我這六年的累積跟學習跟他們是不同的。許家樂去電視台不知道拍了什麼爛電視劇,他一直跟我說Anthony,don’t watch it huh。(楊)雁雁也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個level上成長的。這是很累的。因為我不再是以六年前的那雙眼睛或者那樣的技能去做,我對大家的要求都提高了。但他們可能覺得以前這樣就可以啊,為什麼現在不可以呢。因為不一樣啊,片種不同,而且這比之前的那部電影細緻那麼多,所以大家都很辛苦。
其实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反而学习到拍电影是愈来愈痛苦的。如果拍不到我要的情感,味道没有出来,我就很挫败,也很自责,大家也会被我影响。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侯孝贤拍《南国再见,南国》重拍两次。我完全明白为什么王家卫拍一场戏拍三天…我完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已经看到了,就是应该这个样子。你在脑海里、在心里,已经看到它不是完美,但你知道它应该有的味道或样子,然后就一直拍拍拍…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那是很痛苦的。很痛,很痛。
但我没有像王家卫那样的资源可以拍个五年、十年,我必须在很短的时候内用很有限的预算和资源去完成。对,所以很痛苦。
《爸媽不在家》和《熱帶雨》相隔了六年,但這六年的沈澱對你來說,是必要的吧。
沈澱的不單單是創作方面。在生活方面,我不管是婚姻還是家庭都碰到了一些挫折。是必須經歷這些東西的,但很多人不懂。
我覺得很多新加坡人很不懂我。
有人說我為什麼沒有參與《七封信》(新加坡建國50週年官方投資電影,由七位新加坡導演執導)為什麼沒有這樣沒有那樣…會聽到很多「酸」話,我還蠻意外的。小國家就有這種問題,沒有包容性,永遠是懷有敵對的心態。
本來這六年里有一部英國片是要開拍的,但因為跟另一部電視劇撞題材所以被cancel掉了。其實我OK,我就覺得說這是它的宿命,我真的覺得所有事都有它的因由。
你也知道我是一個控制狂,拍電影基本上就是控制,控制燈光顏色表演攝影機機位鏡頭,什麼都要控制。但這幾年我意識到拍電影跟生命一樣,很多時候必須讓它帶著你走。
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覺得必須讓上面什麼「東西」指引你,不要去強求。該有的就會有,要走到哪裡最後還是會走到的。
你相信一般的新加坡觀眾有足夠的成熟度和層次,去欣賞《熱帶雨》?
我不確定。所以為什麼我很早就放給媒體看。我覺得媒體人扮演的角色,就要引導觀眾去看電影。大家不懂得看就教他們看啊,不然我們永遠就停留在那樣的一個程度嗎?自由地放羊式丟給他們,可能還是不懂,通過一些報道或是影評,可能會看到新的東西,可能會明白「噢,原來是這樣子」。
不是什麼東西都需要交代得很清楚,或是說出原來裡面這個是有意涵的。如果你問我說覺得新加坡人有那個深度去看嗎?我覺得極有可能沒有。
新加坡人蠻常用物質來逃避一些現實的問題。《熱帶雨》觸及很多課題,功利主義、華文教育、女性在社會的位置、新馬矛盾、老化社會……要面對這些課題,不只拍的人需要勇氣,看的人也需要勇氣。我不確定新加坡人有沒有這樣的勇氣。你作為電影人最希望觀眾在電影里體會到的是什麼?
我有時候去教課,會跟學生說,如果要當作家,就應該寫書給最好的讀者;如果要拍電影,那要拍給最好的觀眾。不可能因為觀眾看不懂所以就降低你的level…拍給白痴觀眾看就好,讓很多人看懂。這樣你不會成得了大事,你永遠也達不到高度,永遠都是往低處爬。
我希望觀眾被感動,就算被小小的一點什麼打動,我也覺得很OK啊。觀眾不需要完全對整部電影里的的人物關係或者提出來的所有議題都贊同或者有共鳴。如果電影可以在你心裡面留下一些什麼東西,就已經取得它的價值了。
那麼「人性」的一個作品,如果大家的反應是…「哦,就這樣啊…很悶」,我會覺得新加坡人連心腸這個東西都沒了,那多悲哀啊。但極有可能是這樣,對,我就覺得很悲哀啊。
為什麼這部電影里拍熱帶雨…我想拍出新加坡的氣氛,濕濕冷冷冰冰的那種味道,當然你也可以說它形容了電影里這個女人的心境。這也是我這幾年下來觀察現在新加坡的一個感覺。所以你看片子都沒出太陽,最後才出的太陽也不是出在新加坡。
電影有1/3在馬來西亞拍攝,雖然常有人講那裡很臟、貪污、很亂,但我感受到一種人情味,大家很願意來幫忙,在甘榜裡面……新加坡人理都不理你,你還沒開口,他已經關上門了。我希望我們會慢慢找回我們的人情味,找到那種溫暖。
為什麼會選擇馬來西亞的抗爭新聞片段作為背景?
我其實也在探索到底什麼是家。
那個國家本身感覺問題很多,世道很亂,大家都覺得稍微聰明的,能走就走,乾嘛要回來…新加坡有很多華文老師都來自馬來西亞,他們來這裡(新加坡)教書是因為就業機會,因為工資比較高,生活可能比較好,但如果沒有一段完整的婚姻一個完整的家庭呢?
電影里的家有三個人,丈夫經常不在家,是不健全的。直到小男孩進來,突然有一種笑容、溫暖、有家的味道。那三個人完全沒有血緣關係。這個男孩,是她的情人嗎朋友嗎家人嗎是她一直想要的一個小孩嗎…
我想提出一個問號:家庭到底是什麼?
我不覺得電影可以解決或者給予生活中很多問題的一些答案,但電影最適合提出問號,讓我們去多思考。像鏡子,可能可以讓你把自己看清楚。
電影給不了你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人生太複雜。Life has no easy answers。所以我很討厭那些很簡化式的好萊塢電影,噢,happy ending,你不應該怎樣。人生從來不是這樣的,它永遠沒有所謂的黑與白,萬物其實都處於灰色地帶。
電影里男女主角的家人,或關係疏離或不存在。最溫暖的空間就是阿公看古早武俠片的空間。我很好奇的是,以你的成長和家庭背景,為什麼拍出這樣的東西?你對家的探索跟思考,是從何而生的?
我真的不知道。不管我拍短片或是拍長片,都會回到家庭這個主題,甚至我一直在發展的一個英國小說劇本,也是family drama。我很喜歡的導演包括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也常常拍家庭,費里尼也常會拍家庭…
《熱帶雨》通篇都有一股躁郁無力感,這股躁動又是從何而來?是源於大環境?是很多人說的末世感,還是你這空白六年里所累積的情緒?
可能新加坡給我的感覺是這樣吧。
這些年,新加坡始終沒法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電影業。我認定是因為,有heart的人不夠多。不只是拍的人,演的人還有投資的人,都必須有熱情與信念。嘲諷貧富懸殊的《寄生上流》若沒有韓國財閥製片人李美敬力推,怎在全球達到今日的高度。
電影不是靠一個有心人就可能完成的事。
而在新加坡這樣一個島國,拍出這樣一部《熱帶雨》,這樣的人,在我看來,勇氣非比尋常。
我喜歡這部電影,卻高度懷疑在島國能否覓得知音。不是因為我悲觀,只不過是太瞭解自己居住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愛惡分明,固執不妥協,這樣的一號人物,在小圈子里看著當然礙眼。不止聽過一個人說他跩,我卻認為有能力的人必然有傲氣,那也叫底氣,是源於對自己的初心的堅持。
走自己的路從來辛苦。多年來看著他竭力堅守信念又未必有回應難免為他意難平。
是真心熱愛電影的人。因為愛,所以願意放低身段不斷懇求觀眾買票進戲院;因為愛,所以拍電影雖快樂卻也痛苦非常。
我感激他從未改變。
但願滿腔熱情永不滅。
世界愈不如預期,愈要叛逆到底。
你在英國倫敦住多久了?
12年。我們住的是一棟維多利亞時代的老房子,隔了兩道門的房子的鄰居,是一個獨居老人,大概95歲,她去年過世了。我另一個鄰居敲門敲了三天沒有回應,打電話也沒人接,警察最後找到屍體。我們所有的鄰居花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募款籌了好幾千塊,幫她舉行了一場非常傳統的葬禮。我住在那個社區只有三年的時間,老人已經在那邊60多年了,大家都認識她,她看到人都笑…我其實蠻意外的,在英國的這樣一個社區,雖然不是陌生人,卻也不是自家人,大家卻願意…我看到的是很正常的一個家的感覺,一個社區一個國家該有的感覺。我的鄰居有時候加班,會叫我幫忙接小孩,我就抱著自己的小孩去,然後給他餅乾吃,讓他等爸媽回來。大家互相幫助。那種人情味,我在新加坡已經沒有看到了,我感受到一种冷漠,这对我来讲是蛮悲哀的。
我在英國的生活讓我感覺到,其實幸福或生活真的很簡單。
我有時會有那種「the world is so messed up。人類在乾嘛?自己又可以做什麼?」你有沒有這種無力感?
你知道我在哪位導演的作品裡面完全看到這種無力感嗎?李滄東的《Burning》,他拍的就是這種社會,已經病態到世界要末日了。
但我永遠都深信……我覺得我對人類還是懷抱希望的。
所以你在《熱帶雨》的最後,留下了一道陽光?
對,不管怎樣還是有希望,多痛苦還是有一絲陽光。
你有沒有思索過你作為一名導演一名電影人,存在意義是什麼?
可能讓觀眾看到之前不會不想不去面對的一些東西。就像一面鏡子。
我不能給你任何的答案,但我可以幫你提出很多問題,讓你去反思給你去思考,我覺得最powerful的電影都會這樣。為什麼好的電影,有時候可能不只當天或者兩天、三天甚至四天之後還一直停留在你的腦海裡,一直回想。不單是因為電影很棒,而是裡面提出了什麼東西是能完全感染你的,讓你必須直視它,挑戰你必須去面對。
拍電影的過程對你來說,也是一種療癒或者成長的過程?
肯定不是療癒,因為很痛苦。我真的希望我的小孩不要拍電影,不要做演員也不要當導演,因為太辛苦、太糾結了。我寧願我沒有犯上這個電影癮,我寧願我沒有愛上電影,因為愛上電影是很痛苦的。我覺得不痛苦的人,他可能愛得不夠深,或者他可能不適合拍電影吧。
每一次拍電影都是一場心力交瘁吧。
對。非常。如果順利的話,我接下來要拍的英國片,拍起來也會很痛苦。因為講的是精神分裂症。是以女性為主導的一部電影,講一個女畫家跟她家庭的關係…
但這是痛並快樂著的感覺?
我不知道,蠻煎熬蠻糾結的,反正就是這樣。
資金這些外在問題,並沒有創作上的煎熬來得糟?
但它還是會給你很多壓力。
拍第一部長片時的你得面對資金的壓力,六年後的你算是一舉成名了,還是有壓力?
永遠都會有壓力。因為是我公司製作的,我有完全的發言權,也需要承擔很多責任。但如果有人請我做導演,我要聽別人的,可能就拍不出想要的作品了。我明白預算越大,內部關係相對複雜多了,就沒有那麼純粹了。片商可能放給不同的人測試之後,會說要重剪。
你的公司是主要投資商嗎?
不是。那筆錢太多了,我們拍的電影一直在虧錢,怎麼有錢投資呢。投資人很多很多,台灣的、中國的、新加坡的…都是愛電影的人,是想支持我拍我想要的電影的人。這是很難得的。我非常慶幸,雖然很坎坷,但我還是找到了很願意沒有附帶條件願意幫助我繼續圓夢的一些支持者。所以這部片子最好能有一定的票房,不然把人家錢都賠光了我也很不好意思。
拍電影太花錢了。我寧願我是畫家,我只需要面對自己,不爽的話買個畫板重新來,我不用花這麼多人力物力金錢器材然後辛苦大家還折磨自己。
我跟業界人士談起電影的未來,大家普遍上都比較悲觀。
對,電影沒有未來。悲觀來自我開始擔心拍文藝片,不管是國內國外,因為大家的選擇太多,有Netflix有很多平台,大家都不出門去看電影,也沒有耐性去…
你作為電影人,怎麼面對個人沒辦法改變的趨勢?
現在很多年輕人比我還聰明、比我還savvy,他們懂得用網絡用YouTube做很多人家想看、很討好很討喜的東西。我感覺自己是恐龍,世界已經變了,我就被丟在後頭了。
我會有一種危機感。我有很多朋友轉去做社交媒體的video,就是那種一、兩分鐘嘻嘻哈哈的東西,賺的錢、看的人,比看我電影的人遠超過一百倍…
你會想這樣嗎?我以為你會寧願看的人都是懂得你的…
我就是非常堅持非常不妥協,但是我現在都不知道我這個恐龍還可以堅持多久。我還是會繼續在新加坡拍電影,但我已經開始在發展在新加坡以外拍的一些故事。
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好可憐哦。不可能拿了那麼多獎,站在那麼高的地方,還是繼續窮下去啊。就覺得自己很可憐。雖然我們家不需要那樣的錢,我們過得很簡單,也很節儉,我們都不到外面去。但我感覺自己很cheap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