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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雙城

文 | 杨丽玲

香港終於已回歸20年。

猶記1997那一年,朋友們都說一定要趕在7月1日之前到香港去,帶著點最後告別的意味。

作為外國人尚且有這樣的感覺……香港人的心情,我從沒覺得自己能真正體會。

我不是廣東人,但是從小看港劇港片聽Cantopop,我的廣東話當時應該比我的方言籍貫福建話來得好。起碼我現在唱K廣東歌朗朗上口,但閩南語歌連完整的《志明與春嬌》我都唱不出來。

長大之後有能力出國第一個想去的國家是香港。

之後每年最少去一次。第一次,帶著朝聖的心情,啊,《重慶森林》的長長扶梯在中環;啊,這裡是港劇警匪追逐每次出現的街市;第一次看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我感動掉眼淚。

我幾乎只愛看香港作家的文字,金庸、倪匡、李碧華、黃霑、陳冠中、也斯、李歐梵;也喜歡香港的雜誌,八卦的不八卦的。

香港人的犀利刁鑽一針見血,比較對味。我受不了軟綿綿、華麗堆砌、形容詞一大堆卻沒說到重點的人與物。

工作訪問藝人,我永遠覺得和香港藝人比較聊得開。

我就是在香港次文化熏陶下長大的新加坡人。

但我已經至少5年沒到香港去了。

曾經一年去幾次,後來慢慢地一年一次然後次數愈來愈少。最後一次到香港去,很傷感。本應寫的報道,沒有寫出來。我覺得自己潛意識在逃避。

氛圍不一樣。我喜歡的香港,變了。

市區找不到以前的小店鋪小食店,四處都是一樣的電器店、藥妝店等,很久以前到香港講華語,據說店員態度不會很好,但現在的香港街上擠滿了不會講廣東話但說話很大聲的人。

我在酒店遇上把手放在我面前的水杯里洗的遊客。

街上的人,好像有股焦躁怨忿。四周的低氣壓,讓我很低落。

我覺得難過。

50年不變,只是歷史文件里的宣傳標語,不存任何現實意義。

我可以選擇不去,把記憶留在最初,我在香港的朋友們不能。

但就算我沒去,我也沒法視而不見。

有香港電影人說,香港電影已死。合製片從每部戲里按規定出現一個中國演員,慢慢地,電影里的非香港演員愈來愈多,甚至到後來一個也沒有,只剩下導演是香港人。

但香港導演北上覓食,大多水土不服。創作不能有限制,一被綁手綁腳,就完了。連杜琪峰也不太拍片了,原來王晶現在拍的電影才真正叫爛片,相較之下以前的根本算不上什麼。

我喜歡的香港電影變了樣兒,神采盡失,毫無生命力。演員也被邊緣化,古天樂之後再也捧不起新明星。

香港人心目中尊貴的林憶蓮都要上中國電視節目被表情比韓劇還誇張的觀眾品評歌藝。港劇?有人說只剩下新馬有觀眾。我的後輩們不再崇港,大家都是「台」派的。當然這多少也和新加坡扼殺方言的政策有關。各種方言早就被殺死,還禁來乾嘛,壓根兒除了老人誰也聽不懂方言。Anyway,這是另一個課題。

我覺得我有點明白香港人的怨忿。我認識的香港朋友是以自己為香港人而引以為傲的,那座城市也確實值得他們驕傲。

世界一直在改變。不只香港,當然也包括新加坡。唯一不同的是香港的變遷是身不由己、大勢所趨的。

新加坡,我以為有選擇,但周圍的人都說沒選擇。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出生成長生活的國度愈來愈陌生。

地鐵上,我成了少數族群。周圍都是外來的人,有時聽著他們肆無忌憚批評著我的國家,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反駁,卻又想在這裡最寶貴而我們最缺乏的是言論自由;我幾次讓座給他們,但他們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徑自在車廂高聲呼喊對話嬉鬧,朋友說我是咎由自取。

商場都是一式一樣的店鋪,能吃到的好吃的本土風味美食愈來愈少,地鐵愈來愈擁擠,物價高得離譜, 經濟增長率愈來愈低,失業率愈來愈高,小販中心賣tissue、街邊撿紙皮的老人們多得讓人習以為常,有朋友們被迫把家人留在國內隻身到別的國家工作因為這裡的公司里大都是外國人。但這些也沒有人在意,大家只要失去的工作不是自己的,一年可以旅行一次,一周可以外出吃飯兩次,雖然背一輩子貸款但有房子住有車子駕,臉書IG上自己賺的like夠多,世間的公道正義通通事不關己,沒有人思考任何可能性只覺得除了維持現狀沒有別的選擇。

有懷疑有異議也會對自己說:是這樣的啦。

是這樣的啦,我最常聽到周圍的人這麼說。是這樣的啦,對很多大是大非便視若無睹。

沒有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啦」。

當人類對一切無感,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毫無抗爭空間的香港人尚且沒有放棄用自己的方式抗爭。有沒有成果,有時未必重要。

 

 

Published:04/07/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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