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红点时,连kopi-C也不清楚是怎样的咖啡,所以才能在英国数年都不觉若有所失。没有炒粿条、叻沙、海南鸡饭、福建面,甚至是白饭的日子,我照旧存活了下来。
生活中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要追求。
直到想念辣椒酱而在曼城唐人街的川式、泰式、越式、美式等云云辣椒酱之中找不到味蕾所认定的辣椒酱。
才让我开始有所觉悟。
我以为唐人街美食能够安慰思乡的味蕾。
那里的云吞面确实是熟悉的样貌,却终究是港式的味道。英国人爱之入骨的中式点心,其实也是港式食品。唐人街挤满了亚洲各地食物,粤式、中式、泰式、越式、日式、川式味道,即使是印度咖喱,也与我所熟悉的味道有所差距。
更别奢望找得到炒粿条、福建面、卤面、Mee siam了。
至于辣椒,到了此时才了解到海南鸡饭、椰浆饭、福建面所配用的辣椒……跟唐人街那些辣椒油、用黑胡椒调出来的辣味,是有区别的。原来,连辣椒也是无可替代的。
唐人街的美食让我看见了小红点的饮食。
曾经,堂堂一国之首的已故总统断言小红点根本没有自己的身份。
我也曾以为没有。
毕竟,一个由不同母体文化所组成的移民社会如何能拥有统一的身份认同?
可是,饮食文化是经由时间提炼出来的。小红点的历史流程已包含在小贩美食内。
转口贸易港的角色让东南亚各地的香料进入了小红点的饮食习惯;各族群的母体饮食文化互相影响,也经历了在地化的变化。属于印族、马来族的辣椒走入了华族美食;华族继承了英国人加入白糖和牛奶的饮茶传统;英国人的烤面包成了咖椰牛油吐司。
食物的名称更包含了小红点的语言特色。Roti prata被迫成为印度煎饼,Nasi lemak被唤作椰浆饭,Char Kway Teow叫成炒粿条,都很不对味。
小贩美食折射出小红点各族群母体文化的变化,让我们从此有别于其他地区的族群。
这个独特性,让我看见自己。
欧洲美食的洗礼也让我看见了小贩美食的卑微和生命力。
欧洲大多以鱼或肉类为主,小贩美食则以淀粉食品为主,配上零星的鱼或肉类,或是把鱼肉类混合其他食材变成鱼饼、肉丸等。
没有粤式点心的精致,又无法以鲜肉为主食,小贩们便以酱汁、香料与时间来弥补有限的食材。
别人不要的肉骨头,捏来几把香料,投入长时熬煮,就泡制出美味可口的肉骨茶。不折不扣的穷人美食。一盘以黄面与粿条为主的炒粿条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
对比之下,小贩美食体现的更是早年的贫困生活。
然而,卑微的美食,却同时展现了突破局限的能力。把有限的食材变成美味佳肴,足见当年小贩们的匠心。
欧洲没有小贩文化。用餐必定锁定在餐馆的范围里,配上餐巾。
小贩美食文化是历史遗留给我们的软体。最早是以街边叫卖形式出现。那是一堆移民为了生计而为另一堆移民提供饮食方便的生存方式。别说餐巾供应,食客有时还得蹲在街边、沟渠边饱餐一顿。
廉价食物文化的背后,原来藏着先辈们的穷困生活,背井离乡的无奈,以及各族群之间糅合的元素。
小贩文化,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无奈。
然而,按照国际货币基金局2017年的人均GDP(购买力平价)计算,今时今日的小红点已排名全球第三大富裕国。人均购买力达9万国际元。国家富裕,小贩食物理应可以卸下卑微的身份,走进高贵的餐厅。
奇怪的是,国家财富激增,小贩中心反而必须增建。小贩甚至还被迫背负社会责任,为富裕的小红点提供廉价餐饮。
不久前社会企业管理小贩中心闹出的风波揭露了小贩被当成现代版农奴的事实。同个时期,国家正要为小贩文化申请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究竟是看见了自己文化遗产的觉悟,还是看见了有利可图?
可以毫不眨眼买下一份$5的所谓手作雪糕,却对$4的炒粿条皱眉头。这样的待遇差别,让自己很困扰。
坦白说,我不常光顾小贩中心。那里的热气,用餐环境以及卫生水平让我难以忍受。加上长时窝在狭小摊位里与热乎乎的炉灶搏斗而搞得满脸油光、不修边幅的小贩们也缺乏了西式厨师的视觉美感。
可是,当我在异乡想念家乡食物时,即使找得到齐全的食材和配料,却因为准备过程过于繁琐、耗时而举白旗投降。原来,一盘海南鸡饭要准备的不仅是鸡肉而已;只不过是把馅料包起来的薄饼,原来还要逐一准备里头的馅料,一点也不简单。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看见了小贩的存在。
考功夫的小贩美食必须以低价位出售,而那个连我也弄得出来的雪糕,却能够以高价位出售。
看似莫名其妙。
说穿了,那反映的其实是一种看不起的心理。
小贩的手艺不被看见。看不见,就无法尊重。所以也难怪社会企业经营者没能把小贩当人来看。
是的,嘴里说着如何喜爱小贩美食、以小贩文化为豪,却觉得$20一盘餐馆意大利面是值得的,$6一盘福建面是离谱时,其实是间接觉得小贩的手艺是廉价的。
历史留给小红点的文化硬件很多已经让位给房地产业。剩下的历史软件,例如我们的小贩美食文化,应该由我们自己来捍卫,而不是等着Gordon Ramsay来挽救。
我曾经看不见小红点的小贩美食。
现在只想趁它消失以前,用心慢用。
15/03/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