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3月11日,有一件事是我必須做的。
那一天下午2點46分,我會在日本。那是2011年海嘯發生的一刻。我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有意義,但我想這麼做。
從小看日劇聽J-pop,吃日本美食,買日本製造,長大後有能力旅行最想去也最常去的還是日本。從這個國家得到很多快樂和慰藉的我,能力所及的話,希望在她需要安慰的時刻,與她同在。
我不知道怎樣解釋,大概是「多謝款待」的心情吧。但我絕對不想施捨廉價的同情。
去年在東京,到日比谷公園參加「Peace On Earth」悼念活動。今年,同一地點,舉行同樣的哀悼活動。
第六年了。有點尷尬的年份,過了一個所謂的「紀念里程碑」,外間的矚目少了,我以為今年的311有點寂寞。
趕在2點46分之前到會場,和大家一起默哀一分鐘。在充滿禪意的半圓形櫻燈悼念處,點根小小的蠟燭,九十度鞠躬雙手合什,寫了一張留給災區民眾的明信片,工作人員請我選一張自己喜歡的帶回家,說是想讓心意傳遞下去。
走走看看,經過每一個攤位或捐款或買東西準備花光我身上所有的現金。買了茶葉、梅酒、味噌,也買了應援熊本的袋子和T恤。以前買過福島的保健品,沒送人,自己服用,我一直忘不了買的時候大叔臉上感激的笑容。
3月初的東京,很冷。想喝杯熱熱的甘酒,但剛賣完。攤主一臉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等十分鐘可以嗎?」邊指引我坐在攤位旁邊的休憩站。
桌子另一角落有個女生低著頭,靜靜地。戴眼鏡的男人坐在我正對面,視線對上了,他熱心地拿來桌上的幾本書翻開來,噢,是一本關於日本遊民住所的攝影集,說了一堆話,對著我和她。
就是這樣開始的。
拿來了4月東京地球日的活動宣傳單的是Hatta,也是鼓勵有機耕種的「種植大作戰」組織成員;女生Marie來自福島,是塔羅牌占卜師。
有一句沒一句,聊得天色漸暗,要開始收起巨大帳篷也要逐一把攤位遮起來,Hatta請我們幫忙,還有周圍的孩子,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存在有意義,尤其完成之後和孩子們擊掌很快樂。
前面攤位大叔拿了正在賣的飯團過來說是請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又遞來了味噌湯。我開了剛買的梅酒,Hatta買來了香腸、清酒……啊,有點酸,「酸」英語怎麼說?Marie問Hatta。她沒預想到梅酒味道,我邊喝時也不自覺五官都皺在一塊兒。大家對望,笑了。
Hatta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了很多形狀不一的蠟燭,點了起來。不時有人走進帳篷,我們都笑說是臨時居酒屋。有一位是《Solar Journal》的記者,關切地問起我新加坡的能源更新做得如何。還有籌劃東京地球日的櫻井,他說他來自另一個受災區茨城,那天好像也是負責人,只吃了點東西,說不能喝酒。
他們問我來東京最想去哪裡?我說居酒屋。哈哈哈哈,真的?!大家都大笑。
活動7點結束,幫忙收拾好。問我住哪裡?噢,是要一起去地鐵站嗎?但原來大家要帶我去居酒屋。哈,他們剛才確實好像問過我了,但我其實大多時候,不太明白他們在講什麼。
吃著餃子鍋、明太子,喝啤酒…新加坡也有居酒屋嗎?他們對新加坡都好奇。什麼?!水也要向馬來西亞買?沒有山?沒有大自然嗎?年輕人想耕種怎麼辦?可以在天台種植嗎?新加坡沒有地震嗎?新加坡沒有因為戰爭而討厭日本人嗎?你們比較知道日本海嘯還是核電廠的事?我嘗試用語言勾勒出新加坡的真實面貌。
談起了海嘯那日發生的事情,現在每個月兩周住在東京、兩周住在福島的Marie說起海嘯那一天的情形,我沒聽懂,但很留心看著他們的表情。Hatta大笑說她在地震發生時身上穿著睡衣跑出來。櫻井比劃扶著牆上電視的手勢,蹲下抱著頭……大家邊回憶邊笑,完全感覺不出正在講述極其慘痛的一日。
對311地震有什麼感覺?他們問我。
我說我每年這一天都盡量來日本,雖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但我想和大家在一起。身邊的Marie一直看著我,開始掉眼淚,說了一堆日語,我沒聽懂但我明白。我也想哭,但我覺得不應該,或者是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我当下只能拍拍她的肩,轻轻给她一个拥抱。後來看了Marie的臉書,我才完全理解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那一天,她不想一個人独自悼念。
你一定常想為什麼活著吧?櫻井說。他們看到了我的臉書上po的太宰治墳墓的照片,我們就這樣聊起了《人間失格》。
你們愛日本嗎?我問。因為如果問新加坡人,大家總會有一堆怨言呢。
「我愛日本人,但是我不愛日本的氛圍。」櫻井回答。
氛圍?
「和諧。每一個人被要求一樣,我不要跟每個人一樣。」所以他當了4年的工薪族,去年底辭了工作。
Marie問我:人生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在尋找。我說。我沒說或許就是因為沒想通,我才不斷踏上一個人的旅程。
為什麼而活?為什麼而活?我不知道大家在問對方還是在問自己。We live because we have to。我脫口而出。
大家,沈默了。
知道尾崎豐嗎?當然!真的?!他們臉上充滿興奮,都說最最喜歡尾崎豐,他是叛逆的代表人物。
我們曾經是反抗大人的孩子,但現在我們是大人了……Hatta說。
我說26歲死去的尾崎豐,注定永遠青春不老。我們或許也可以不用長大,當個kidult。Kidult?像Michael Jackson嗎?,我拼命搖頭擺手,No no!不完全是,哈哈。
三分之二的對話,我其實聽不懂,都是看著他們的眼神表情肢體語言,拼湊傳入我耳邊的漢字,加上他們嘗試用所知的英語解釋,我們就這樣談著人生的存在意義。有時用google translate,然後看著亂七八糟的翻譯,相視大笑。
我懂,他們也懂,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未必一定透過語言。擺脫了言語的溝通,也許更純粹。
在異鄉的寒冷國度,和一群素昧平生的男女,20代、30代、40代,不知道彼此的過去現在,沒有共通的語言,卻在公園在居酒屋談人生談世界談存在意義。日劇的情節,原來寫實。
我很久沒有感受這樣的溫暖,很久沒有覺得自己原來不孤獨。
「我們可以約定明年今日在這裡見面,我們可以說see you again,但其實也可能是goodbye forever。」Hatta說。「See you again和中文的’再見’,都是帶著希望的,人類總是在絕望中懷抱一點希望。」
絕望中的希望。有一點,也就夠了。
人生,就是這樣,活過的。
大家沒說什麼,也沒有約定。
寒風中告別,互相擁抱。會再見嗎?還是最後的告別?誰知道呢。
但自己好像有什麼正悄悄改變。
See you again,goodbye forever……就這樣了。
和我的生命偶然交匯而我將會一直掛念著的朋友們。
Published: 18/03/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