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到《逆權司機》在新加坡上映。等得到,我們都該感激涕零。
韓國票房冠軍,韓國影史上十大賣座電影,又怎樣?韓國人熱血,但小紅點島國人民從小被灌輸功利主義先顧自己最好不要思考太多,看戲純粹為消遣寧願面對鬼聲鬼影嬉皮笑臉打打殺殺毫無壓力,探究對與錯的正義太沈重。
一個國度最賣座的本地電影是什麼,大概反映了某些事實。
我依然非常希望,更多人能看到這部電影。
看電影時,腦海裡一直浮現剛才搭德士前來戲院途中,和司機Uncle的對話。我們聊著新加坡,談起了現狀,下車前他對我說:「我們小市民能怎樣,沒有辦法咯……」
我也想起周圍的人常掛在嘴邊:「是這樣的啦。」
我無法理解,或者應該說,我不相信,只可以這樣。只有當每個人不再覺得是這樣的,世界才可能會不一樣。
從平民老百姓視角出發,電影其實平易近人而且相當有娛樂性。
你看德士司機們慷慨就義力抗軍人公路上施展車技,緊張氣氛猶如《The Fast & the Furious》。
宋康昊的演技太厲害,入神入魂,內心變化逐步層次展現。
初見他,言行舉止根本就似你我日常遇見嘮嘮叨叨自言自語的德士司機。每天忙著為生計奔波,有點滑頭,「Don’t worry don’t worry」掛在嘴邊,事不關己選擇視而不見。開場駕德士哼唱趙容弼的《短髮》,啊,有聽廣東歌的人可能覺得旋律熟似曾相識,在香港娛樂輝煌年代譚詠麟改編唱過變成《火美人》。
和年幼女兒相依為命的單親爸爸,過得窘迫,連房租也交不出,看見大學生示威擋著地球轉,只覺得厭惡,「你以為其他國家跟我們一樣好?」很熟悉吧。我們身邊很多這樣的人,可能我們也是說這話的人。
剛開始為了賺取酬金還房租而接載老外,不知事態嚴重,靠著小聰明把客人從首爾送到光州,眼前所見一切卻在預料之外。
講一點點關於電影的歷史背景,不知道其實也沒關係。電影里,表述得清楚。
1980年5月18日,全鬥煥以軍事政變取得軍政大權,窮鄉僻壤的光州和全羅道市民反應最激烈,發動爭取民主自由的社會運動。全鬥煥派遣軍隊血洗光州鎮壓示威人士,數以百計的平民死傷。直到1988年之後,光州事件才獲得平反。
可以想象得到小人物當時身處歷史洪流,親眼目睹一切,何等震驚。青年們熱血抗爭,記者扛著攝影機身陷險境在混亂人群中拍攝,躺滿死傷者的醫院觸目驚心……想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法袖手旁觀。不是政治立場問題,是人命攸關。不為當英雄,只為做身而為人該做的事。
當然,必定歷經一番內心掙扎。
宋康昊追憶前塵往事,中東工作賺的錢都花在妻子的醫藥費,妻子最後要他拿著原本該給她治病的錢買輛德士,「日子還是要過」,他沒有爭辯,他就是這樣的人。
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日子過得下去,比較重要。
電影里大家問德國記者為什麼當記者,他說是為了錢。是啊,大家都是為了生活。
司機回首爾中途站吃碗面,低著頭聽周圍人就事件大發偉論,對媒體報道深信不疑,噢,平民只死傷數人,示威的是暴徒流氓,軍人怎會傷害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乍見眼前的全羅道特產,更是百感交集。沒法無動於衷啊。動機很單純,世人必須知道真相。……我突然想起最近有新加坡人對我說他的中國朋友說六四天安門事件根本沒有鎮壓這回事,是西方媒體誇大渲染圖謀不軌。
宋康昊精彩,身邊一眾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小市民都真實。柳俊烈表情天真一臉懵,典型理想主義青年;劉海鎮代表了粗莽的低下層好心大叔,善良地保護學生們,電影縱使有煽情處也沒讓你覺得作假堆砌。
德士司機無論如何不會把搭客留下,德國記者竭盡所能用鏡頭記錄真相,本土記者們反鎖在印刷館做困獸鬥。換個角度看,大家不過尊重自己的專業努力履行職責罷了。
這個世界,大家如果都做好自己該做的那一件事,也許就足夠了。
自古舉凡對政權提出異議的人從來都被當作滋事分子,但社會是因為一直存在的不同聲音而進步的。不存恐懼,把真相攤開於人前,讓大家各自選取立場角度,這才是文明社會。
不過是80年代的事情,韓國的民主進程何其迅速,總統觸法百萬人上街靜坐不退讓最高領導也會面對司法制裁,員工可以為了受到政治打壓而罷工要求電視台社長下台。香港人力抗中央慨嘆身不由己,台灣人繼續為生存而奮戰。而新加坡呢?大抵不會有人同情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金絲雀,縱使它可能身陷牢籠⋯⋯
看電影時,一直想痛哭,卻無淚。無力無奈無從宣洩,是最大悲哀。
現實中那位德國記者Jürgen Hinzpeter,1980年9月以在光州拍攝的畫面,製作成紀錄片《十字路口的韓國》,還多次回到韓國採訪,1986年11月在光化門被便衣探員帶走嚴刑拷問,頸部及脊椎骨受傷造成永久性傷害。那位接載他的德士司機隱姓埋名,兒子金承必近日現身出示照片並接受採訪,他說父親回家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可以這樣殺害自己國家的人呢?」
怎麼可以。為什麼會。我常常也在問這樣的問題。
Published: 10/12/2017